为什么西方油画有这么多裸女？

人体艺术，在我们东方人看来，大多时候是惊世骇俗、羞于启齿的，但对于西方人而言，人体艺术好像挺普通的，经常能见到许多西方人体艺术作品。实际上，这里面有不少误解，西方人对于人体艺术，也不是一开始就马上接受的，人体艺术在西方被广泛接受认可，有一个相当漫长、曲折的过程。

大家都知道，西方绘画常常用希腊神话为借口来画裸女，比如维纳斯每次出现在画里一定都是裸的，这是基于一个无法驳斥的理由：神大可以不穿衣服。因为没人见过神是怎样的，于是也无法回击。另一方面，古希腊人确实穿得挺清凉的，把女神画成裸女从cosplay效果来说也说得过去。

古希腊出土的文物里有很多男男女女的裸像雕塑、浮雕，对古希腊人来说，裸像代表了完美肉体、青春、力量的理想。古希腊罗马以后，就进入了对艺术来说是“黑暗的”中世纪。在中世纪，裸体代表罪恶和软弱。因此在基督教艺术中，别说裸女了，连裸像都少。为了露出耶稣身上由于受难得来的圣痕，教会允许耶稣受难或耶稣出现在天上的画面可以半裸。

因为圣经里写亚当和夏娃一开始就是赤身裸体的，后来吃了智慧果才具有羞耻之心，所以亚当和夏娃的画面也可以裸。除此之外，其他的画都不可以出现裸体。因此，我以前有一种印象，就是西方艺术里和基督教有关的绘画基本都挺正经的。

第一个故事是苏珊娜与长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苏珊娜是一个富商的少妇，因为长得美而被当地两个好色大叔（长老）觊觎。这两个人常常偷窥苏珊娜，有一次刚好碰到了苏珊娜在自家的花园洗澡。同时，这两人也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可能是壮胆吧。

这两个老色鬼决定结伴去猥亵苏珊娜。等女仆们都走开了，他们就开始对她威逼利诱，但苏珊娜打死也不愿意和这两个糟老头苟且。这时两长老反咬一口，说：你要是不和我们好，我就要去告你和别人通奸。苏珊娜还是严厉拒绝，结果两长老就把她告上法庭，苏珊娜被处以绞刑。

苏珊娜这时虔诚地向上帝祷告，上帝感知到了她的冤情，然后派先知丹尼尔来救她。丹尼尔让法庭重新审理案件，他很聪明地把两位长老分开审问，以防止两人串供。

他问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树下发现苏珊娜和他人通奸的，结果两人的答案和对方不同，他们的破绽就露出来了。苏珊娜得以沉冤得雪，而两位长老被处死了。

忠贞与虔诚战胜罪恶，这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圣经故事，但在绘画中就变味了...这个故事其实有很多场景可画，要说正义感，应该是先知丹尼尔在最后庭审中和两个长老斗智斗勇的那部分最正义感爆棚。

但在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画苏珊娜洗澡被偷窥。如今在全世界的博物馆中，关于苏珊娜与长老的油画起码有上百幅，全部都是沐浴的场景！

苏珊娜的故事本身有多重含义，但在绘画中仅仅表现沐浴的一幕其实就是淡化了它的道德寓意，突出了色情的部分；然而圣经故事的这个身份又为这样的虚伪提供了安全的外衣。

它们表现的既不是忠贞也不是虔诚，而是欲望。选择了一个本意要弘扬正义的故事来叙述这样一个香艳的场景，其实是在把偷窥合法化。

下面这两幅都是丁托列托的作品。第一幅，远处的树荫中是两个长老的身影，苏珊娜由女仆服侍着，然而她却侧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画布外的观众。

当她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是谁？我们其实已经加入了两个长老的行列，成为了偷窥者了.于是我们看着苏珊娜，苏珊娜也知道我们在看着她（感觉很creepy）。顺便说一句，这身上的赘肉有点让人无法直视.，以前欧洲人为啥就好这一口。

Tintoretto，Susanna and the Elders，1555–56，The Prado Museum，Madrid，Spain。

第二幅，苏珊娜正在照镜子，而镜子象征虚荣（虽然故事原文里根本没有照镜子这个描述）。西方油画中很喜欢用照镜子来表现女人的虚荣，表示女人永远在意别人（男人）如何看待自己，由此更加坐定了女人首先是被观看的对象。

“因为我喜欢看裸女，我（画家或委托者）创造了你，所以我现在看你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又要给你一面镜子，说你虚荣。”就这样，道德谴责又丢回到了对方身上了，成功为自己的欲望开脱。

Tintoretto，Susanna and The Elders，1555，Kunsthistorisches Museum，Vienna，Austria。

其实，看看小黄图也没什么，这种需求没问题，但这些小黄图里隐藏了一种逻辑：一方面从看她的裸体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又要在道德上谴责她。港真，这不是耍流氓么。

再看下面这幅画，苏珊娜到底是在被两个长老挑逗，还是在挑逗两个长老？她是在挣扎反抗，还是在微笑相迎？狗的意象在西方油画中多数表示忠诚，然而，从苏珊娜背后的夹缝中探出头来的那只小狗，是提醒她要忠贞，还是仅仅想快点逃跑离开这是非之地？

Alessandro Allori，Susanna and the Elders，1561，Musée Magnin，Dijon，France。

在很多画里，与其说苏珊娜是无辜的受害者，不如说她在故意引人犯罪—当然，这是画家精心营造的效果，比如让苏珊娜回头对观者莞尔一笑、用镜子暗示她虚荣、安排她做一些暧昧不明的动作。这就好像在说：苏珊娜，这是你的错。于是，这个罪恶的欲望进一步合法化了。这还真是极高明的毛片！

关于苏珊娜和长老的油画绝大部分都贯彻着上面所说的逻辑。这是一个方便大家画裸女和看裸女的题材，甚至比希腊神话还要好，因为它还自带道德升华，连写检讨的麻烦都省了。在这么多以道德为名却以色情为实的作品中。

我只找到了一个例外，那就是阿特弥西娅·真蒂莱斯基的版本。这幅画少有地表现出苏珊娜的厌恶、恐惧和抗拒，而不是像其他画中那样暧昧不清。真蒂莱斯基是巴洛克时期最出色的女画家，她选择这样的表现方式是否和她的女性身份有关，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说不定正是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她才真正了解女人的心情吧，而不是直男癌所以为的欲拒还迎。（上期文章有介绍此画家，复习帖请戳油画界的金卡戴珊｜意大利女画家真蒂莱斯基）

Artemisia Gentileschi，Susanna and the Elders，1610，Schönborn Collection，Pommersfelden，Germany。

第二个故事是拔示巴和大卫王（Bathsheba and King David）。大卫王古以色列王国的伟大国王，非常虔诚地信奉上帝。在以色列历代国王中，他是圣经描述的最为正义的君主，他的英雄事迹无数，比如杀了巨人哥利亚。

米开朗琪罗的那尊著名的大卫雕像就是这一个大卫王。但是大卫王晚年的时候也犯了一些罪过，其中一个严重的罪过就是抢别人老婆！他要抢的这个女人就叫拔示巴。

拔示巴是大卫王手下一个军官的老婆。有一天她在自家露台洗澡（或者花园），而这时大卫王正好在这旁边的一个屋顶（或塔楼）看到了她沐浴的情景，然后就不能自拔。他派信使去传召拔示巴，然后就占有了她，并且搞大了她的肚子。

这时大卫王才发现大事不妙，赶紧把拔示巴的老公从前线召唤回来，并且命令他回家和老婆恩爱一下，这样他老公就会以为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这给人戴绿帽子的方法也是杠杠的…但是拔示巴的老公非常严谨地遵守军规-在服役期间不得回家，于是他一直待在军营里。

大卫王看这招不行，就想了另一招，他安排这个可怜的丈夫去前线作战，然后吩咐将军在战斗途中将此人抛弃，让他死在敌人手中。结果，拔示巴的丈夫英勇阵亡，大卫王就名正言顺地娶了拔示巴。拔示巴和大卫王的孩子所罗门后来成为了以色列国王。

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是非常正气的。大卫王的行为让上帝感到很愤怒，于是惩罚了他：他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孩子夭折，而且几年后家族里出现了叛乱。但是，你们应该也猜到了，人们对这个故事中的道德部分其实没这么大兴趣，最有看点的，还是裸女啊！

Peter Paul Rubens，Bathsheba at the Fountain，1635，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Dresden，Germany。

拔示巴沐浴的场景给很多画家提供了yy的空间，而且是一个很安全的空间，因为这同时是圣经故事和历史故事，可以理直气壮地画出浴美女了好嗨森！在大多数的拔示巴出浴图里，画面远处通常有一座高塔，塔上隐约有几个人影（大卫王）。

以此来表示这是圣经旧约中的拔示巴。这些“小道具”的作用就是把小黄图洗白，告诉大家“我没有在画春宫图，这是一个宗教和历史故事哦！”

然而，伦勃朗颠覆了以往的这些套路。下面这一幅画中没有高塔，没有大卫王，只有一个正在沐浴的裸体女性以及她的女仆。这么说，伦勃朗如此大胆，敢公然地画普通的裸女吗？不是的，注意女人手中拿着一封信，信的一角有红漆火印，意味着这是国王送来的（尽管故事原文中并没有提到有这么一封信）。

这封信表明这个女主就是拔示巴：她的沐浴被大卫王窥见、这时大卫王派人送来了这封信，通知她要成为国王的女人了。如果没有这封信，这就是一幅普通的沐浴裸女，也就犯了大忌；一旦有了这封信，这整个画面立即就有了正当的理由。

Rembrandt，Bathsheba at Her Bath，1654，The Louvre，Paris，France。

伦勃朗把拔示巴的复杂心情表现得一览无遗，她看样子已经读过信的内容了，但她的头低下来，似乎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应该坚持对丈夫的忠贞还是顺应国王的要求？这似乎是一个忠义不能两全的道德困境，但其实面对国王的这种要求，拔示巴又能有多少选择？

此刻，女仆正在帮她洗脚，她身旁环绕着奢华的金色锦缎，莫不是她前去王宫服侍国王之前的准备？一束高光打在拔示巴的胴体上，这是经典的伦勃朗式用光，除了她的裸体以外其他事物都处在黯淡之中。

画面中没有出现大卫王，只要观众愿意，随时可以把这幅画看作一幅香艳的裸体浴女图。对那些寻求道德解释的观众，伦布朗向他们展现出拔示巴无可奈何的道德困境。

而对于那些寻求荷尔蒙的观众，伦布朗又向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幻想。这就像是法国的那些爱情文艺片，色情与文艺同时兼备。当然，这是一条很微妙的钢丝线。

最后一个故事，是波提法的妻子与约瑟（Joseph and Potiphar’s wife）。这个故事出自圣经的《创世纪》。约瑟是旧约中的一个先知，在青年时候他被卖到埃及为奴，在当地官员波提法家中做事。约瑟一心向着上帝，因此事事顺利，加上很能干，被主人提拔为管家。

这时主人的夫人看上了约瑟，多次引诱约瑟与她通奸。但约瑟对主人很忠诚，总是拒绝她。有一次，波提法夫人故意支开其他仆人，然后把约瑟召唤到她的卧室，约瑟一走进房间就发现夫人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然而约瑟就像柳下惠一样不为所动。

他拒绝了夫人的引诱，立马退出房间。就在这时，波提法夫人一把抓住约瑟的衣角，把他的外套扯了下来。约瑟顾不了这么多，没拿回衣服就走了。结果，等到主人波提法回来，夫人竟然反过来指控约瑟强行进入她房间想强暴她，她还指着那件衣服说这就是证据！

主人波提法只能把约瑟关进监狱里。但是，因为约瑟的先知能力（其实是解梦），他后来受到埃及法老的赏识，于是他被放出来了并且成为了埃及的一个高官。

这故事如果演个小舞台剧也得有好几幕吧，其实不乏机会表现先知约瑟的智慧、虔诚、和忠诚，然而这些都没有出现在绘画里，大家一致喜欢画在卧室里的那一段，也就是可以出现裸女的那一段。

Guercino，Joseph and Potiphar's Wife，1649，National Gallery of Art，Washington DC，USA。

这些都是以约瑟和波提法妻子为题材的画作，构图基本都类似：波提法夫人裸体躺在床上，约瑟拒绝之并逃跑，然后被波提法夫人抓住衣角。

Jean-Baptiste Nattier，Joseph and Potiphar's Wife，1711，Hermitage Museum，Saint Petersburg，Russia。

Guido Reni，Joseph and Potiphar's Wife，1630，Getty Center，Los Angeles，USA。

这里推荐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一本影像与文化批评方面的著作，同时作者还在BBC上主持了同名的纪录片，70年代的片子了。

他说“裸体是保持自我，而裸像是被观看，同时自我不被承认。裸像首先是一个被展示的物品。画中美丽的女人被给予一个奖赏，这个奖赏就是被拥有，她裸露着并非因为她裸露着，而是因为你们正在看她。”

说得太好了！西方绘画中的裸女，首先是一个被展示被观看的物品，而且她们看起来总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看，因此，裸体并不是她自身情感的表露，而只是她服从他人需求的表现，换句话说服从这幅画的收藏家需求的表现，她的需求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观者的需求。

有人会说，为什么不能单纯地把这些裸体当作艺术来欣赏？又或者，人类为了欣赏自己的身体而画出裸体，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确实，西方绘画中的裸像（无论男女）代表一种理想的主题，被认为是欧洲人文精神的一种表现。

正如古希腊人对肉体的追崇就是一种完美的理想。然而，为什么只有在画裸女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强烈的色情意味、相反在画裸男的时候都是强调力量和荣誉？很显然以前的委托者和收藏家大多数是男的，所以，这种所谓人文精神的理想其实终归是男性的人文精神理想，和女性无关。

事实上，无论是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还是刚刚说的那几个圣经故事，以这些题材来画裸女的画作都不是特别公开的，至少不会挂在客厅里。在19世纪之前，这些画作几乎都是私人约稿，因此委托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它们当艺术品来欣赏。

它们多数被放在男士的书房里供私人专享，偶尔请几个朋友（=猥琐大叔）来参观一下。因此，如果现在我们以欣赏艺术品的目光去欣赏这些裸像画，无疑是脱离了它们原本的语境。

它的创造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它当成高尚的艺术品，说白了它只不过是贵族和有钱人才能玩得起的玩具：类似现在的毛片或小黄图。食色性也。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相比起艺术的崇高我更相信人类的本性。这个世界上真正在意艺术的人还是少数的，大部分人真的只是想要一张小黄图罢了。同理，如果有人跟我说他去看《金瓶梅》是想领略一下文学名著的风采，我也只能呵呵了。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做人得坦诚不是么。

苏珊娜与长老、拔示巴出浴、波提法妻子与约瑟等等，即便是在20世纪以前、宗教信仰仍然普遍热切的欧洲社会，人们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些不过就是假借宗教道德来满足欲望罢了，什么女神啊贞女啊，在画里不过也都是普通人罢了。

更甚，画中裸女的模特其实都是妓女，这在当时也是人们心知肚明的事实。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承认这些画其实就是半艳情画？因为神话宗教的遮羞布就像是一层半透明的薄窗纸，大家都知道它的存在，却又假装视而不见，更不会去捅破。

越发觉得，西方古典绘画实在是个博大精深的学问，一半是耶稣和圣母玛利亚，另外一半是裸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