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乡村（9）：清清的水塘
1
这个寒冬的下午，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如洁白的花瓣，追逐嬉戏，飘飞如诗。坐在窗前，闭上眼，我仿佛看到白雪融化的清亮之水，从记忆的深处穿过洁净晶莹的雪野，潺潺缓缓的流进我的心里。那是故乡的一汪水塘，藻荇交横，蹦跳着鱼虾，掩映在绿树苇叶下的清清的水塘。
若没有了水，小村便失去了灵性；若仅有一口吃水井，水太过狭促；若只有三面围绕的窄窄的沟塘，水也少了内容；于是，祖辈们在村庄菜园南面挖了一个清幽的大水塘，连接三面的沟塘，又向东延伸至田边的水沟，再伸向远方的河流，这样，水便有了丰富生动的灵性。
水塘和村庄一样长，它的历史比我的记忆长，母亲说，她小时候汪塘就在那儿。水塘很大，它的宽度是邻村水塘的三倍宽；水塘很深，1米8身高的人站在里面，脚够不着底；水塘很清，立于岸上，水藻游鱼清晰可辨；水塘两岸很美，芦苇、灌木交杂错落，蓊蓊郁郁。每当夏秋季节，徘徊在岸边丛树搭起的绿荫里，看着幽碧的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蝉鸣蛙鼓、鱼虾蹦跳，就像走进了梦中的桃源。
在那物质贫乏，最远只到过镇上的童年时光里，水塘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水塘有三处梯级石阶，分别在东、西和中间的位置，中间的一处在生产队长家的正南面，是最大最平滑的一处，也是大人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儿，常传来村中妇女的捣衣声，传来她们洗菜时的闲聊声，传来男人们收工回来沐浴在水塘中的说笑声，传来男孩子们跳入水中的嬉笑声。那儿，还留下了我长长的羡慕的目光。
2
母亲会把用肥皂洗过的衣服拿到水塘里清洗，把衣服放在石阶上，用棒槌槌几下，揉搓后，放在水塘里漂洗干净。我最喜欢听母亲用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嘭嘭嘭，接二连三，高亢而有节奏，殷实而空洞，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石头上传来，而是从水底飞出来的。母亲槌打衣服时，四溅的水花落在水塘里，形成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交错扩散，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女人们也会在水塘里洗菜、掏粮。各家各户的菜园就在水塘北边几米远的地方，拔几棵葱，根上泥糊糊的，红萝卜上粘带着泥土，青菜上有虫屎。全是纯天然蔬菜，既无农药，也无添加剂。拿到水塘里，涮一涮，洗一洗，葱段、萝卜立即白净通红，放在嘴里嚼几口，脆生生的。婶婶大娘们也会提着篾篮在水塘里掏玉米、黄豆、小麦，冲去粮食里的灰尘，漂去干瘪的玉米、浮麦，引来一拨又一拨的鱼群。它们在石阶下的水边，游来游去，摇头摆尾，抢食着从篾篮里漂出去的浮麦和玉米壳。
水塘是鱼的真正领地，人只是借水塘一用，却把扔掉的烂瘪粮食提供给了鱼。我不知道是鱼该感谢人，还是人应该感谢鱼。不，最确切的答案是，人应该感谢一汪水塘。
那时的小村，人心是纯的，人们互帮互助，从不说感谢。送一碗饺子、两把花生给邻家，不说感谢；父母下地干活，把孩子交给邻家奶奶看着，不说感谢；谁有病了，村里的人自发的拉着板车送到医院，也不感谢；同样，自觉的消除污染，保护水塘，也不要别人说感谢。
在那贫穷的年代里，水就是一个村庄的生命，人们除了保护好村庄的那口水井，就是爱护水塘。水塘是整个小村的共同财产，是大家的，但人们把它当成自家的一样珍爱。村庄里的人大多数是文盲，人们不懂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只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的保护一汪碧清的水塘。杂草丛生，影响了水质，村人自觉地割一部分出来；芦苇拥挤，歪斜着烂在水里，父亲很自觉地用刀把它捞上来；甚至掉落在池塘里的树叶，人们也想方设法把它们扒上来。水塘淤泥太深，村里人借来抽水机，抽干水，全村劳力齐动手，肩挑手提，把水塘翻了个底朝天，既清除了水底的碎石泥沙等杂物，也给水塘增加了新鲜的泉水
人有情，水就有意。人们爱护水塘，水塘回报给人的便是四季清清，水草丰美，鱼虾悠游。
3
春天的水塘，一汪清碧，像处女的眼眸那样清亮。它是那么的干净，洁如处子滑润的肌肤，柔柔的，滑滑的，凉凉的，像丝绸一般。薄雾漂荡的早晨，水塘上袅袅娜娜的，浮动着一层乳白色的轻雾，像笼着轻纱的梦。橘红色的夕阳影里，暖风把两岸的鹅黄嫩绿唤醒；布谷鸟立于岸边的新枝上，声声催春；燕子也不甘示弱，在水面上翩翩起舞，又蜻蜓点水般的挑逗着池水，然后箭一般飞远了。长枝的垂柳在水里照个影儿，把柳眼娇腮的喜悦告诉池水；冬眠的鱼儿也开始跳出水面，晒晒太阳，兜兜风。
夏天的水塘是一年中最美、最热闹的时候。成片成片的水草，绿幽幽的，像水底茂密的林子，偶有青绿的菱草点缀其间。塘边拥挤的芦苇青森森的，有的倾斜着将宽大的绿叶伸进水里，引的游鱼蹦跳着当美食。岸边榆钱青青，桑枝低垂，杨柳依依，大大小小的树木高低错落，枝叶层叠，从东到西，搭起了一道天然的凉棚。每于炎热的午后，蝉儿嘶鸣，地上像热着了火，坐在屋里，就像在闷炉里，这时，漫步岸上，或坐于石阶旁，就像进入了自然生态林区，从头到脚都有清爽舒适之感。
水塘不仅景色优美，是最好的乘凉处，也是一个自然的大浴场，每天都有男孩在里面游泳嬉戏。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汪水塘，一条河，都是孩子们天然的洗浴中心，它可比城里窄小的澡堂要宽大舒适的多。
我最羡慕男孩子扎猛子了。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从岸上扑通一声跳下去，转眼就不见了，一个鲤鱼打挺，又出现在远处。晚我一辈的调皮鬼小摸，爬到岸边的一棵桑树上，手抓着树枝，用力摇晃着桑树，嬉皮笑脸的说：“我要跳下去了！跳下去了！一会就不见了。”我在岸上吓得直叫唤：“不要跳！不要跳！会淹死你。”“跳了，死不了。”扑通一声，他的说话声瞬间被溅起的水花淹没了。正在我目不转睛的寻找着，为他的安全担心时，他像泥鳅似的光溜着上身，出现在南岸附近。然后仰面朝天，手扒脚蹬，像轻盈的鲤鱼一样往东游去。
看着他们在水塘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男孩，勇敢的跃入水中，扎猛子，打水仗，尽享水中的轻盈自在。在白天，我们女孩子只能在石阶上坐一坐，洗洗脚，冲冲凉。于是，只有在夜黑人静时，到水塘的石阶边，过过“游泳”的瘾。
夜晚的水塘幽深黑暗，高高低低的芦苇、树木森黑可怖，青蛙“嗵”的一声从岸边跳进水里，戏水的鱼儿一蹦老高，跳食水面上的苇叶，三三两两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暗黑幽静的水塘并不平静。这样的夜晚打死我也是不敢一个人去的，于是二姐、我、西边的小姑和东邻的小伏妹妹串通一气，拿着手电筒，轻轻悄悄地来到了水塘边。我们趴在石阶上，全身沐在水里，从头到脚湿个透。
我学起了男孩的样子，蹬着脚，扑通扑通的打起了水花，嬉笑着。胆小的小伏妹妹低声说：“姐，小声点，让人听见了，多不好啊！”“听见咋啦？只许他们男孩玩，就不准我们女孩子玩啊？我就要游个够！”我依然扑打着水花，轻轻地“咯咯”的笑着，一不小心，掉进石阶下面的淤泥里，齐腰深。小姑打开手电筒，二姐赶紧伸出手，轻声说：“拽住！我拉你。”小姑也伸出了一只手。我像个泥水人被拉上来。我的心吓得怦怦跳，以为要滑到深水里喂鱼呢。
四个疯女孩在星点的光影里，低声的“咯咯、咯咯、咯咯”笑着，笑声惊动了水中的游鱼和青蛙，它们也快乐的跳跃着。
夏天的夜晚，在水塘最西头往北转弯的一小段，芦苇青绿如云。那儿灯盏似的，明灭变幻，汇聚了许多萤火虫。我拿着白天洗净的墨水瓶，和村庄的小伙伴一起，去那里捉萤火虫。用扇子扑，用毛巾打，用衣服捂。捉到了，装在墨水瓶里，盖上盖子，拿回家。捧着瓶，看着一明一灭的萤火虫，感觉就像把闪烁的星星捧在手心里，滋生出许多想象和神奇之感。
4
在对萤火虫的想象中，告别了夏天，秋天接踵而至。秋天的水塘是安静的，小孩子们上学去了，大人忙于秋收秋种，除了女人们惯常到塘边淘淘粮食，洗洗菜，漂漂衣服，水塘大多时候是波澜不惊的。热闹了一个夏天的水塘，在两岸的芦花白里，安静的歇息了。
冬天的水塘比秋天更为沉静。鱼儿沉到了水底，塘中的衰草被捞上来，岸边的芦苇只剩下苇茬，树木也脱光了枯叶。这时，我最盼望的就是下两场大雪，吹几场寒流，这样不仅可以堆雪人，打雪仗，还可以站在水塘的冰面上玩滑滑冰。那时的雪比现在大，那时的冰也比现在结的厚，足可以满足一村孩子玩溜冰的游戏的愿望。
在一场又一场的冷空气之后，水塘里的冰一层层的冻结着，终于可以跑溜溜冰了。这时全村的孩子都汇聚集到水塘的西头，因为那里的水宽而浅，即使冰破了掉进水里，也不至于滑进冰窟窿而被淹死。水塘中间和东头水比较深，我们是绝不敢去那里冒险的。
这时，水塘西头成了天然的溜冰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打破了冬日的寒冷。调皮鬼毛蛋跑几步，两腿岔开，站直了，向前溜去，接着，小女、小摸、丰收……，一个接一个的溜出去。有两个人手拉手，一起往前溜的；也有几个人并排往前溜的，摔倒了，爬起来，继续溜。我和二姐拿了木掀，一个人蹲在女掀上，两手握住掀柄，一人拽着木掀的另一头在冰上拉。二姐猛一用劲，我从木掀上翻下来，跌在冰面上，又蹲上去，让二姐拉。
当然，溜冰也是冒险的事。有时人太多，咔嚓一声，冰面发出警告，“哄”的一下，孩子们都吓得跑到了岸上。
5
冬去春来，四季变迁，池塘如一副副变幻不定的画，但它的底色一直是清澈干净的。高中毕业后，我到省城上学，也就渐渐疏远了水塘。如今30年过去了，可水塘荡漾的清波，历历可数的游鱼，藻荇交错的水草，岸边绿荫如盖的树林，依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当今的时代里，人们一味地追求物质金钱，到哪里去找我梦中的池塘呢？
每次回老家，穿过填满秸秆的村西的沟塘，走在村庄门口平坦的水泥路上，我的心中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伤感。我没有到前面的那汪大水塘看过，它现在还清清如昨吗？那里夏夜的萤火虫还如繁星闪烁吗？那个夜晚和我去塘边洗澡的邻家妹子小伏多久没见了？
那时眼眸如星心如水，现在人过中年白发增。生命的变迁与水塘的变迁一样，总是由年轻纯净走向衰老死亡，但只要丰富生动过，留下纯如春水的记忆，便是无悔的充满意义的。
2018.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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